沈思於「諸神」的黃昏──以人物為核心的晚清政治史研究之困境與可能

在傳統以政治史為主流的漫長過往，以人物為核心的觀察路徑，一直是中國史學主要──在某些時期甚且是唯一──的論述依據。回顧過去數千年的中國歷史時，我們最基本的印象，幾乎是由一連串在過去數千年中，僅居於曾在這些時間與空間裡生存活動過的億兆萬民之巔峰的極少數姓名，排列而成。以人物為主體的政治史論述，本就有濃厚的功能性傾向，而人物研究所能呈現及解釋整體歷史的必然局限，似乎亦反過頭來進一步加深政治史論述的經世致用傾向，及制約中國人理解與討論歷史的方法。梁任公自〈新史學〉一文及《中國歷史研究法》以降，對傳統史學路徑所作令人熟悉的批評，相應者即不在少。此種史學型態，即令非一無是處，一遇走向多元解析基礎，自西徂東的現代學風一吹，原有的優越處都反成搖搖欲墜的萬矢的了。那些在以人物為主的中國史論述中，地位有如奧林帕斯諸神的名字，似乎已面對日薄崦嵫的黃昏，甚且年輕一輩的研究新進，在迫不及待投身於炫麗的新領域之際，還刻意維持著與這些可和「舊史學」等同起來的封建圖騰的距離。以人物為主的政治史研究漸次式微，固是學術發展趨勢下的結果，但各斷代之中，又以晚清政治史所面臨的局面最為複雜。時代較近，資料多元，固為此一領域之優點，相對地，也使建立學術共識，深化解析基礎具有較大難度。在治唐前史者，每以無一手資料為苦之時，晚清史已是「料」如煙海，一旦鑽進去，甚且非皓首窮卷可名。人言言殊之際，風向轉變，未及健全自身的有限成果，又將成為迅速擴張的新路線之分析論據。此不啻層層相因，長此以往，整體性之晚清史或中國近代史的發展，實在很難令人樂觀。「零碎、老舊、沈悶」，或許是近乎殘餘的晚清政治史，所予人的直接印象。即非如此，所謂「晚清政治史」之認知標準，也已為如孔復禮(PhilipA. Kuhn)之《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Late Imperial China : Militariza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1796-1864)或何炳棣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cil Mobility (1368-1911)之類的作品所取代了。人物影像漸次模糊，代之以直接描繪的時代輪廓。惟讚嘆此類傑作的學術路數之餘，受過傳統史學深厚薰陶的人，卻也不免感到一份寂寞與茫然，彷彿此時才真發現那些透過檔案舊牘與之日夜相對的人物及其時代，真的過去了。當然，事情的演變總是有原因的，傳統以人物為主體的政治史愈趨沒落，也不能只數落大趨勢的不留情。對於此一領域始終不能忘情的研究者們，或許只有認真地面對屬於此一領域的困境，才能找得出事兒做，而且還能持續地做下去。